本來做好心理準備的一場葬禮沒有發生,我倒是參加了另外一場。
雖然我跟這個人的交情只有短短不到兩週,但她的先走一步讓我對於自己的生活有了新的看法。
讓我印象深刻的是,葬禮上有一個男孩,沒有像是家屬一般抱頭痛哭,卻只是淡淡地流著淚,一直在棺木旁邊對著裡頭的人說話。說了很久,大概半小時有吧。
沒有人阻止他,也沒有人對於他的行徑有任何不滿。
任誰都看得出來,只有深刻到難以割捨的情感,才會造就這種跨越陰陽的呼喊。
而即使他的聲音再小聲,但是那淡到像白開水的一字一句,在我看來都是聲嘶力竭的。
卻也殘忍地無法被棺中人聽見。
可以的話,師盈,我真的希望你聽得見他所發出的每一個聲音。
面對相識不久的人死去,我儘管沒有悲傷得痛哭失聲,但心裡總覺得哪裡不對勁。
腦海中浮現的則是台中港那使人喘不過氣的沉重海景。
由於送師盈去醫院,讓我也意外地成為了這場告別式的來賓。身上的西裝是跟老音借的,我希望無論如何可以很正式地送這位無緣的朋友一程。
拿著自己準備的白玫瑰,我跟在大家後頭,排隊把花放在棺木的玻璃蓋上。
輪到我時,放下了花我才發現沒有接受化療的師盈,在經過禮儀師一番妝點後,看起來似乎只是睡著了一般。
唯一的差別是她從此再也不會睜開雙眼。
漫長的火葬過程,有人留下,也有人提早離開。而我則是被那個男孩震耳欲聾的安靜給吸引,默默地站在殯儀館門口,看著他手插口袋,一步一步地走遠。
然後,我叫了計程車,搭車到了老音家附近一帶。
這塊溪邊空地是上回跨年時,老音領著我和糾察隊眾人一起放煙火的地方。雖然離逢甲商圈只有幾分鐘的車程,但是整個聚落卻安靜得不像在城市裡。
本來想要直接把西裝還給老音,但是我腦中不斷地回放著剛剛葬禮結束後,那個男孩離去的背影。
我當然不是個同性戀或雙性戀,對於一個男生並沒有抱持任何多餘的情感。我也沒有詩人的敏感,足以把那個畫面用文字編織出來甚至加以渲染。
只不過,我好像可以懂他的悲傷。
那個背影中,我看見了另一個身高稍高,穿戴各式橙色配件、著一身鮮豔衣褲的男生,同樣沉默地低頭走遠。
是我自己。
同樣地,我們都曾走在死亡與失去的邊緣上,但是我們卻各自有了不同的結局。
我和沈瑋晨的感情,在她手術成功之後,像是龍捲風一樣把我的生活捲得亂七八糟,成了滿地不堪的殘局。
但男孩和師盈的一切故事,卻在剛剛告別式結束的那刻然戛然而止。
國中男生,誰沒讀過朱自清的〈背影〉?又有誰沒有在面對課文之際,蠻不在乎地用自以為是的幽默嘲笑那段父子情深?
而當年,那一句充滿諷刺的「聰明過分」,用在我身上可以說是再貼切不過。
文章裡一個糟糕的情節,經由作家之手,可以讓之後的發展在許多峰迴路轉之後,重新走上一條通往幸福的道路。
而劇情一但結束了,結局就會硬生生地擺在那邊,再也不能回頭。
我和沈瑋晨之間還沒有結束。就算如今彼此對於對方,象徵性的意義大於實質,可是一切都還有救。
只要用信念握緊了拳頭,我沒有道理會一路挨打直到倒下。
比起我那死去的朋友,我和沈瑋晨還能在一起,實在是因為太多、太多的運氣降臨在我們身上,以至於我們毫不知足地揮霍。
不過,從這一刻起,我再也不會像先前一樣讓自己腐爛似泥了。
因為我還活著。沈瑋晨還活著。
我們的朋友和親人們也還活著。
能活著,並有機會戰勝命運,這是多麼幸福的一件事呀!
師盈用最溫柔卻震撼的方式教會了我珍惜。
而我所能回報她的,大概只有用一生牢牢記住這位天使吧。
放學時間,補習班門口。
剛才老師一宣布下課,我立刻就提著早就整理好的書包,第一個走出來。
因為我必須至少比她早出來。
隨著其他人一一離開,我還是沒見到她的身影。
補習班貼滿榜單的玻璃門,開了又關,關了又開。
但隨著門開關的頻率越來越低,我開始猜她打算等我離開再走。
我們依然還是沒有什麼互動,剛剛上課期間她只是一直跟著老師抄筆記跟算題目。
無論是家裡還是學校,沈瑋晨所受到的壓力都不像剛開學的一個月那麼大。因此,她對我出氣的情況也跟著消失了。
而恢復平靜的她,和我自然就不會有太多話說。整天下來,她只是忙著課業還有班務。
但這些都無所謂。
即使前段時間消極得可怕,但我卻沒有絲毫對不起沈瑋晨過。對她,我並不害怕坦白。
我還愛她,不然我沒有任何道理為了她的陰晴不定而感到消沉,也才會在遇見師盈的時候還下意識地說出自己的英文名而非本名或綽號。
而現在我需要知道她是否也愛我,並決定下一步要走到什麼地方。
突然,補習班的玻璃大門開了。
沈瑋晨的眼神時而迴避,時而直視地慢慢步出。
看來她剛剛確實是在等我離開。
「最近還好吧?」我問,雖然我已經從寒寒學姐那邊得知她家的麻煩算是告一段落了。
而在學校那些關於樂團的流言,就跟現在的新聞一樣,過了沒多久就被貝斯手和吉他手澄清的真相,還有流言本身的新鮮感流失兩件事給沖淡了。
「還好,你呢?」她看地板,看起來似乎還是不情願跟我多說什麼。
「我嗎……我想通了一件事情。」我直視著她,沒有將目光轉移。
「你不該告訴我。」沈瑋晨搖搖頭,還是繼續看地板。
「你是我女朋友,我有話如果不告訴你,那也乾脆不必告訴別人了。」
「我不配。」沈瑋晨說,但語氣開始顫抖。「我……我不是一個好女朋友……」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你在想這段時間你除了對我打罵以外,根本不理我。」我說,然後向前跨步,讓自己離她只有一步距離。「但這些都不重要,完全不重要。」
「這很重要!」沈瑋晨抬頭,幾乎是瞪著我,用好久沒聽過的強勢口吻大喊。「你知不知道,每一次我因為生氣打你罵你時,我心裡其實有多難過?你知不知道,你如果肯回嘴,我罪惡感就不會那麼重?你知不知道,你越是安靜我就越不敢在心情緩和以後找你說話,你知不知道……」
她突然又靜默了。
這一招總是那麼有用,因為當你希望一個人別講話的時候,最有效的方法絕對是讓那個人的嘴必須做其他的事情。
相隔了八個月,我們的唇再一次相碰。
感覺嘴邊的溫潤,那些時而歡笑時而疲憊的記憶就這麼樣地湧上心頭。
我很討厭掉眼淚,真的非常討厭。
對我而言,哭泣是示弱。我討厭示弱,即使被欺負的時候,我依然會握著打不倒任何人的拳頭,用它們抵死不退地捍衛我僅存的自尊。
只是,我們能這樣相吻的這份運氣比起自尊來說實在珍貴了百倍有餘。
「對不起……我不是真心要那樣對你的……」沈瑋晨抱住我,哭了起來。
「……」我抽泣著,也緊緊把她摟在懷中。
這一刻,我想感謝把沈瑋晨從死神手上搶下來的那位醫生。
也想感謝寒寒學姐、老音、阿鯨、陳孝萱、化為天使的師盈,還有很多很多一路陪我走過來的人。
沒有這些人在身邊,此時此刻,只怕我沒有辦法如此堅定地擁抱這份差一點就要從指間溜走的愛情。
可以好好地活著、愛著,原來是這樣得來不易的。
「寶貝,我愛你。」哽咽著,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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