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九點,租屋附近,綠川旁的人行道上,我獨自漫步著。
雖然在大家討論出翻轉教學的想法後,我很努力地想讓自己可以完全沉浸在思索教學方式之中,但我始終忘不了亦慈在淡河岸和她哥哥對眼的畫面。
我猜,若非極為深厚的感情累積,就算是雙胞胎,可能也不會有那樣好的默契。
手足之情,對我來說都只是會在書上看到的飄渺名詞。又尤其家庭背景使然,讓我對於弟弟一直有著某種程度上的羨妒交錯。
綠川是一條排水溝,很臭。
可是不知為何,只要走在一旁稀疏種植著高大樹木的人行道上,我總能慢慢地讓心情冷靜下來。
在租屋處和中興大學間來回走一兩趟之後,我總算慢慢讓自己暫時不被先前的畫面給綁緊思緒了。
直到看著附近住宅區一一熄燈休息,我才想起自己今天的創作因為亦慈的邀約而中斷。但時間也不早了,再不趕快回到自己的居所,只怕連備課時間都會沒了。
驚覺自己因為一時情緒而浪費了不少時間後,我立刻快步往住處走去。
入夜之後,這個住宅區幾乎不太有汽機車經過,所以儘管台中的飆車族文化很興盛,我也不太擔心會遇到什麼事情。
不過不只是烏鴉嘴會讓壞事成真,烏鴉想法似乎也有同樣的效果。
一台引擎聲相當刺耳的機車突然靠向人行道。我卻在剎那間愣住,呆站了好幾秒。
隨後回神,我連忙準備拔腿逃命,畢竟我既想平安回家,也不願意自己的皮包被搶走。
「甄老師!」
但這一聲呼喊停下了我的腳步。
定睛一看,我才發現這個看似飆車族的人,原來是先前到學校找過我的尚謙哥哥。
「咦,你是尚謙的哥哥吧。怎麼會在這裡?是剛放學嗎?」我記得他還只是個讀夜校高三的男生而已。
「對啊。老師你呢?不會剛下班吧?」機車熄火。
對於學生或者學生家長,一般而言,老師們都會盡可能將自己的住址和私人電話保密。所以我當然沒有打算告訴尚謙哥哥自己住在這附近。
「噢,沒有啦,我習慣晚上在這附近散散步啦。」這是違心論。
「這樣嗎?我本來想說老師如果需要,我可以載老師一程。」尚謙的哥哥抓臉。
「不用麻煩啦。」我乾笑兩聲,「對了,哥哥讀的是什麼科別啊?」
「喔,我在台中家商讀餐飲啦。想說以後要找工作,搞餐飲比較不會沒工作。」尚謙哥哥說。「啊,九點半了,我要先回家了。不然尚謙自己在家都不讀書。」
「這樣啊,哥哥你要保重喔。」我微微鞠躬,向尚謙哥哥道別。
於是,他便發動了改裝機車,騎向了遠方。
慢慢入夏的風,在夜裡慢慢地流動著。可惜機車的排氣將周遭的空氣給染得很難聞,我一面咳嗽一面用衣袖摀住口鼻。
一樣手足,百樣情啊…….
常有人說,壓力能夠把石頭給壓碎成沙土,也能將裡頭的碳元素給逼成鑽石。
尚謙在七年級的班上成績不算差,段考曾經拿下過班上前五名。不難理解為什麼失去了父母,他的哥哥依舊在他身上放了那麼多期望。
但因為和班上幾個小太保混上,尚謙不僅成績下滑,最近對老師的態度也越來越糟糕。他們班的班導師每次談到尚謙的名字時,反應除了搖頭之外,就是嘆氣。
尚謙的哥哥,殷殷期盼著自己的弟弟能夠在壓力下成為鑽石。可在許多人眼中,尚謙幾乎就要因此崩壞成砂土。
而在我眼中,尚謙的哥哥只怕才是隱隱透出鑽石光芒的那一個。即使他已經走上了注定要比常人辛苦的一條路。
或許,我能這樣被人養大,並且為了渴求的自由離家出走,已經是無比幸運了。
稍晚,我總算回到家,勉強備好了課和洗了澡。出乎意料地距離平常入睡的時間還有四十分鐘左右。
打開電視,我決定看點新聞再睡。
現在新聞為求收視,基本上只要社會裡發生了令人咋舌的慘案,就會每個時段重覆輪播,外加當事人的家庭、職場、感情關係,佔去大半時間。其他的空缺,把政治人物的口水和國內外影星給放進去,大概就能填滿了。
但偶爾也會有多家業者一股腦的揭弊風潮,把不肖的食品、航空等等公司揪出來,讓觀眾至少有些參考依據。
比方說,此刻的電視上,知名食品業的董事長正深深一鞠躬。
這個人先前為了節省成本,下令在自家品牌食物內摻用會影響健康的人工合成化學物,已經因而被迫轉賣了手下一家頗具聲望的子公司。
但這位老闆還是學不乖,繼續在他其他產業裡玩相同的把戲,還想藉由拍一兩支看似溫情的廣告,想要重新搏得消費者信任。只可惜,紙終究包不住火,還是被抓了出來。
看著食品業弊案,我不由得想起了……他。
魏凡。
那個可以說是我的青梅竹馬的男孩子。
當年魏凡會離開台灣,是因為他同樣在食品業工作的父母為了公司拓點,決定舉家移民新加坡。
一走,就是十幾年。
小時候的我,因為家人總是寵溺弟弟,又對我的生活設下了各種限制,讓我平常就算沒事,也不太有機會可以找認識的朋友玩耍。頂多就是在家裡附近的公園亂晃一通。
不過在我九歲那一年,由於在公園的一次見面,我誤打誤撞認識了魏凡。
「欸,幫我接一下球!」當時我正在樹下的長椅上,看著媽媽少數允許我看的白話版三國演義,就這樣突然被大聲的呼喊給從故事中拉了出來。
我本已經因為被打斷而不太高興了,但一顆排球就這樣打中了我的胸口,當下我因吃痛而立刻彎下了腰。
過了一下子,幾個腳步聲朝我的方向跑了過來。
「呃……啊…..對不起,你有沒有事?」一個男生的聲音說。
「……好像很痛耶。欸,先撿球啦、撿球啦!」聽起來這個男生比較關心那顆排球。
「對啊,女生都很愛裝,我們換地方打吧。」另一個更討人厭的聲音進一步地胡扯。
「我……沒……在……裝……」對於外人通常不太表露脆弱的我,硬是讓自己抬頭、用盡力氣地反駁,但痛覺還是讓淚水不住地在我眼眶打轉。
「對不起啦!對不起啦!」「快走,不然等下被告狀!」剛才第二、第三個開口的男生就這樣一句道歉沒說地跑掉了。
但第一個男生,也就是問我是否有事的那個,卻依然蹲在我的面前,一臉驚恐。
「你有沒有怎麼樣?」
「讓.....我......休……息……一……下……就……好……」看著他骨碌碌轉動的大眼,我又一次用力地說,但眼淚終究還是流過了臉龐。
那個留下來男孩子,當然就是魏凡。
後來,就在魏凡的堅持下,我回到他的家中休息了一會兒。
魏凡的家境比起身在小康家庭的我還要好,因此家中的藏書非常豐富。不僅是當時專門給他看的兒童讀物,連比較艱深的中西經典文學、進階的學科用書還有各種百科全書等都應有盡有。
那個下午,他不僅留我在他家讓他招待,並讓我自由地取閱任何有興趣的書籍。
我也因此知道他不僅和我同年,彼此讀的國小也不過相距幾百公尺的直線距離。
而那時起,年方九歲便優雅如紳士的魏凡就在年幼的我心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至今未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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