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了援交仲介三年多來,我一直認為電視、電影裡那些黑幫的恐怖作為都是誇張與造作的結果。
實際上,以我的相處與接觸經驗來說,所謂的地下勢力,正是在常態的社會之外,各種不被道德、法律所接受的人、事、物最後聚集形成的一個集散地。裡面的人仍是人,也都是靠著彼此相互依賴與幫助才得以生存。
有時候,我也會很替社會案件裡立刻就被歸類為壞人的幫派份子感到不平。
他們有些只是走投無路,有些甚至是為了法律無法作主的公平正義才會走上這條路。若為此再被貼上什麼標籤,其實並不厚道也並不正義。
然而,這一天,我卻無法控制地想起了成長過程,是怎麼樣被黑道勢力造成的恐懼所籠罩的。
我並沒有白目到打電話去問阿菊姐關於糖糖的事情,畢竟她已經提早說過要我別問了。
但我很好奇糖糖到底是怎麼得罪組織的,畢竟半個月前是阿菊姐親自要我去問糖糖想離開的原因,後來也是她願意放手讓糖糖走的。
找糖糖本人自然是最直接而能快速釐清的法子,但還在接牌就已經悄悄成為藝人的她如今應該不只有一支手機,甚至可能已經把舊門號棄而不用了。而我一打她接牌時用的號碼,果不其然發現已經被停用而成為空號。
正這樣想,我自己的手機響了。
打來的人是姚姐。
雖然她應當是要告訴我台中那邊今天晚上的接牌狀況,可最初知道糖糖消息的也是她。
「喂,姚姐。」於是我接起電話,並打算在知道今天的接牌狀況後直接向姚姐打探消息。
「小彤,晚一點我直接會把今天接牌的狀況傳給你。」沒想到姚姐只是匆匆地交代了生意的事情,便問:「糖糖的新聞你看到了嗎?」
「嗯,我正要問你知不知道是怎麼回事。」既然姚姐主動提起,那我也不用顧忌了。「阿菊姐在我回台北以前還交代要我不要過問,但我真的很擔心糖糖。」
「唉……糖糖這個笨蛋,上談話性節目不小心講出了組織裡的事情,剛好那家電視台有上面安插的人。」姚姐沒有失去她一貫的優雅,可從語氣也能聽得出她的緊張。
而我則是大吃了一驚。
糖糖在我印象裡確實是個脾氣很大、懶惰、自我中心,總而言之是有公主病的女孩子。但我以為待在這一行這麼久了,她最起碼還明白我們從上而下的所有事情,都是公開的秘密。
儘管大家都心照不宣,但畢竟是秘密。
可糖糖就算是有那麼多缺點的女孩子,她還是善良而單純傻笨的。電視台那邊封口就好了,何必要做到這麼絕?
「糖糖錄的那個節目有播出嗎?」
「沒有。」姚姐說。「在還沒播之前就被擋下來了,可是上面的人堅持要處理,說一旦心軟,那後果就是社會動盪。這次糖糖……怕是逃不了。」
我一聽,心底發麻,卻又心知自己什麼都做不了。
「你不能替她說幾句話嗎?待在我們底下這麼久了,你講的話多少還是有點分量吧。」
「媽子…….」姚姐嘆氣。「糖糖也是姐妹,我當然想幫她。我只能說她應該有一陣子是安全的,我會趁著這段時間試著去找可以說服的人。」
「嗯,姚姐你自己也要小心一點。」
說完,我便掛了電話。
糖糖的處境很危險,儘管為了離開,她已經付了挺大一筆數目的錢給組織,算是贖身,但無心的言語卻讓她可能就此離開這個世界。
那我呢?
如果我要為了天品而離開這一行,那我是否哪一天也會像糖糖一樣,因為無意間道出了自己的一點過往,便要被殺人滅口?
倘若是這樣,只怕在到台中開始做幹部的工作時,我便已經深陷到走不出去的泥沼中了。
害怕家門被人按門鈴或敲響的心情,事隔多年後再一次造訪了我的心頭。
「貓咪……你在嗎?」
「接我電話好不好?」
「貓咪,你去了哪裡?」
「我們不要吵架了。」
「對不起,那天是我太幼稚了。」
「給我一次機會好嗎?」
一早醒來,我才意識到前一天自己不知不覺便睡著了。而印象中,我最後一次看時間,是凌晨兩點左右向阿菊姐匯報生意的時候。
手機充斥著未接來電跟未讀訊息。
我起初很緊張,以為自己有漏接或漏看和工作相關的事情,並有些擔心自己會受到組織的責難甚至懲處。但還好,訊息有些來自小C,有些來自天品;未接電話則全都是天品打來的。
其中,天品傳來的訊息在時間上都夾雜在多次來電之間,時間約莫是四點左右。
也就是我平時的下班時間。
刻意選在我最有餘裕接電話的時間來電,算是他的貼心吧。不過不幸地,夾雜著恐懼和疲勞,我卻在手機鈴響時睡得深沉。
知道他為何挑選這樣的時間打來,我當然感動,可想起糖糖的事情,心情又瞬間下盪。
為了和天品的將來,離開現在的工作是我遲早要做的事情。問題是,我離開得了嗎?
忐忑不安著,我還是撥出了天品的電話。
而熟悉的語音信箱女聲則讓我明白他的手機應該是沒電了。
「我在台北家裡。」
「等你可以打電話時打給我。」
「不吵架了,就這樣。」
嘆了口氣,我從床上站起,走向了擺放電腦的桌子,準備訂車票。
可以的話,今天下午就先回台中去吧。
既然冷戰結束了,在眼見糖糖碰上這種事情的時候,我比誰都還要更需要有人陪在身邊。
訂完票,我打了電話給小C。
「小彤,你看到新聞了嗎?」毫不意外的問句取代了問候。我想現在不管打給以前在台南執業時認識的哪個仲介或小姐,都會有相同的反應。
「現在的事情有點複雜……」我扶額,然後盡量精簡地把來龍去脈告訴小C。
「唉,希望姚姐說的話上面會採納。」而她當然也無奈地得到了和我相同的結論。
而除了這種消極的期盼之外,說穿了,我們什麼都做不了。
「對了,你跟小毛都還好嗎?」
「分手了。」
「喔,那很好……」我知道現在不論怎樣,小毛都會把一切給按捺好,本來正要羨慕地回應小C,但過了一秒才發現她說的話跟我預料的有不小的落差。「等等,你剛才說什麼?」
「分、手、了。」小C緩慢地一字一句說了清楚。
「為什麼啊?」我不解。在我的認知裡,小毛是個極溫順的人,談吐間卻又有自己的想法,照道理很難跟誰不合。
「他太好。」而小C輕描淡寫的三個字,卻道盡了一切。
不需要追問了,這句話毫無疑問地就是答案。
我懂,因為留在黑夜中的我們無論在怎麼樣的感情面前,都只能掙扎著。
即使我們的戶頭裡總是有比別人還要多的積蓄,但那也是用太多錢買不到的東西做為代價換來的。
於是,我們就只能在這份工作和像正常人般生活中二擇一。
不會因為身邊的誰對我們更加包容,而有任何改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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