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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1  

「阿姚,該拿出來的都拿出來。」阿菊姐說,然後起身離開房間。

 

姚姐點了點頭,從牛皮紙袋中取出了一些東西。

 

當她把那些東西放上了桌子,我才看清楚那些其實是相片。

 

而隨著相片被攤開,許多熟悉的面容出現眼前時,我知道自己的擔心並非無來由。

 

媽媽、哥哥、狗狗當然在上頭,小C、小毛、小沁的出現也不讓我意外,但沒有想到連宇萱還有皓皓的那些和我認識的朋友們都在裡面。

 

而所有照片全都指向了一件事:我的決定將影響這些人的安危。

 

「小彤,對不起,但你離開的影響太大了。」姚姐說,語氣細柔但冰冷。「你知道的事情太多,我們沒辦法相信當你不再幫『公司』做事後,不會危害到我們其他人的生存。」

 

「姚姐……」而自從在台中過年留守後,我以為姚姐對我的好確實沒有多餘的雜質。卻沒想到在此刻,她如同小毛曾說的,為了公司的利益而站在了我的對頭。

 

被背叛的感覺無比濃烈,而憤怒和害怕同時湧上。

 

「不要怪我,我只是奉命行事。」姚姐眉梢低垂,雙眼輕矇,旖旎迷人的表情卻成了最致命的妖媚。「所以,你再想想看,我們有三天的時間。」

 

這句話的意思很好理解,這代表接下來我將被軟禁在這個會議室裡頭至少三天。

 

這三天裡,怎麼樣的壞事都可能會發生。

 

……我從來沒有對不起『公司』,也沒有對不起你,為什麼要去為難不相干的人?」我瞪著姚姐,壓抑著想怒吼的衝動問。

 

桌上的相片並不是尋常可見的生活照,而是近期被偷拍的。

 

會由姚姐拿來這些相片,則代表著她會在我被調往台中後陪我一同前往,並不只是為了幫我,而是為了就近監視我。

 

「小彤,從那次韋董的事情之後,我就知道你比起糖糖之類的小姐,對『公司』來說可以成為更重要的角色。」姚姐冷笑。「比起我這種垂垂老矣的女人或那些來來去去的小姐,你是更不可或缺的。」

 

姚姐越說,我的憤怒越是熾烈。

 

明明我們都只是地下社會的鎖鍊裡,或長或短,並被支配著的一部份,我不能理解的是她為何會選擇站在支配者的一方。

 

「就因為這樣,我身旁那些人就要被牽扯進來嗎?」

 

「這就是黑社會啊……」姚姐抽了口菸。「你要知道,你從黑社會得到任何好處,都是需要回報的。」

 

「我一直都對組織盡心盡力,這還不夠嗎?」

 

姚姐搖了搖手指,嘖嘖兩聲。

 

「小彤,我以為這半年有讓你變得懂事一點。」她的嘴角不屑地抽動。「你有沒有盡心盡力,不是你說的算。而且也沒人能夠保證當你離開之後,不會反咬我們一口。懂了嗎?」

 

我本來還想說些什麼,可幾回對話下來,近乎平行的溝通也讓我打消了這個念頭。

 

「那我現在要怎麼做,才能換這些人平安?」於是我只能妥協。

 

本來,讓媽媽和哥哥盡快搬離,就是擔心現在這樣的情況發生。問題是,我沒有料到組織早已清楚掌握了我的交際情形以及家人、情人以及朋友的所有行蹤,更沒有想過三天內可能就會有人遭遇不幸。

 

到了這裡,我已全盤皆輸。

 

但又有何奈?

 

「嗯,你問到重點了。」姚姐聽到我這樣問,低頭吸了口菸,然後從自己的口袋裡拿出了黑色的小隨行包。「你現在有兩個選擇:去陪糖糖,或者這個。」

 

語落,她拉開了黑色小包的拉鍊,拿出了一支小針筒。

 

而我低下頭。

 

我當然懂,當我扎下那支針後,便會被迫地徹底離不開組織,不論裡頭裝的是什麼。

 

但若我死了,桌上的相片裡頭的眾人卻未必能活。

 

「我不能死。」

 

「我知道了。」姚姐嘆了口氣。「小彤,你是個好女孩。老實說我也不願意對你這樣,但原諒我。」

 

我沒有回話,只是靜待著事情發生。

 

結果,我還是沒辦法走出黑暗。

 

夏天讓我穿著短袖便前來找阿菊姐洽談,因此姚姐不必費心拉起我的袖子,只消用酒精棉片輕輕地劃過我的手臂,讓沁涼麻痺我的神經。

 

好讓我感覺不到緊接而來的疼痛。

 

「等等,門口那兩個會來試貨,你要忍住。之後你可能會痛苦幾年,但放心,有一天你會發現其實根本沒什麼。」

 

姚姐這句話,我知道並非貓哭耗子,而且還道盡了她為何對於組織如此忠心,甚至必須從背後捅我一刀的箇中緣由。

 

而當我下海後,會是什麼光景,就別再想了吧。

 

至少,我重視的人會因為我的選擇而平安。

 

我看了一眼手上的戒指。

 

……對不起……狗狗……對不起……爸爸……」我在心中默念,等待針頭隨時刺進我的手臂。

 

然後,燈熄了,冷氣停止運轉了。

 

 

 

照理來說,除去了政府機關與軍事基地不算,台灣的黑社會據點極少在大型天災以外的原因下斷水或斷電。

 

就算真的遇到了不得不停水停電的突發狀況,比較大型的堂口機關也會準備好備用的水電應付。

 

但如今,這些卻在最絕望的時刻發生了。

 

「茲──啪!」

 

「幹!」

 

「咚!」

 

「砰!」

 

「誰?」

 

「啊──」

 

雖說時間還在白天,可這間會議室的窗簾不知是因為剛好沒開會還是為了軟禁我而被拉上,加上整層樓的設計上採光本來就不好,使得停電後的室內陷入了一片漆黑。

 

而黑暗中,劇烈的聲響不斷傳出。慌亂中,我掙脫了姚姐的手,跌坐在地上胡亂爬行。

 

即使我很清楚當窗簾被任何人拉開之後,我的處境還是沒變,但求生意志讓我的肢體自然而然地行動,於是我跌跌撞撞地盡可能爬離自己本來的位置。

 

突然,一道強光從右方照了進來。

 

由於雙眼沒辦法立刻適應這樣的光線變化,起初我什麼都看不見。

 

隨後,姚姐整個人的輪廓慢慢浮現在強光之中。

 

我知道,是她拉開窗簾的。而這也代表著我依舊得面對剛才我本該面對的。

 

只是,姚姐的臉上卻沒有被我掙脫的恙怒,反而有些驚恐。而她壓根沒有看向趴在地上的我一眼,卻傻愣愣地望向理應是門口的方向。

 

順著她的目光,我瞬間明白了她的驚訝從何而來。

 

剛剛擋在門口的兩名打手已經倒地,翻白眼、口吐白沫。

 

而熟悉的人影則雙手撐著門框,一手拿著一支電擊棒,似是和姚姐對看著。

 

但我還是不確定他的眼神是否與姚姐有交集,畢竟……他戴著墨鏡。

 

令人熟悉不已的墨鏡。

 

當然,除了墨鏡,他還是穿著一身漆黑,不管是衣服、褲子、鞋子還是突兀地被插在口袋裡的手槍都是。

 

唯一不同的色彩,大概只有他掛在胸口及皮帶上的幾個綠色手榴彈了。

 

「喏,其他事情我不管,但這傢伙我要。」屠老闆說,一如往常地語調毫無起伏。

 

我沒有想過屠老闆會來,也不知道他到底為什麼會來,但當他的身影出現在門口,我突然安心了。

 

「你……」姚姐的面色扭曲,這是我從來不曾在她臉上看過的表情。

 

「還是你依然不愛吃水果,又便祕了,要我請你吃芭樂?」一邊說著不太好笑的垃圾話,屠老闆指了指腰間的手榴彈。

 

「你想怎樣?」

 

「你有重聽嗎?」屠老闆扶著額頭走了進來,一副受不了姚姐的樣子,並指著我說:「再講一次,這、個、女、的、我、要。」

 

此時,電力還沒恢復,剛才又從這裡傳出了一連串的偌大聲響,組織裡的人開始持槍聚集到會議室門口。

 

可當面對了已將其中一手的電擊棒換作手榴彈的屠老闆,他們也束手無策。只能堵在門口叫囂,不敢再靠近。

 

隨後,阿菊姐自然也臭著一張臉走了過來。

 

而當她見到屠見竣時,幾十年來見過無數大風大浪的她竟也瞠目結舌。

 

「屠欸?」

 

「嗨,大姐,好久不見。」屠老闆咧嘴笑了笑。「我生日剛過不久,跟你收一份禮物不算過分吧?」

 

「我們跟你無冤無仇,你弄成這樣是在幹嘛?」阿菊姐沒有慌,立刻恢復鎮定問道。

 

「你那幾個不長眼的小弟他媽的欠電,只是暈一下,沒要他們的命。」屠老闆對著阿菊姐搖了搖手上的電擊棒。「重點是,你們還欠我一次人情。我現在要收回來……放這個女的走,桌上那些人也一個都不准動。」

 

「幹你娘說什麼!」姚姐怒吼。

 

「阿姚!算了!」阿菊姐眉頭深鎖,輕揮手掌。「你們兩個的私事你們自己解決,但屠欸開口要人,老欸也確實欠他一次,我們不能不講道義。」

 

「這樣才對,感恩啦大姐。」屠老闆皮笑肉不笑,然後對著我伸出了一隻手。「走啦,回家了。」

 

我本來已經被眼前超乎想像的發展給嚇傻了,但當屠老闆補上一句「再不起來也讓你暈一下喔!」之後,我才顫抖著拉住了他的手。

 

「屠見竣,你給我小心一點。我們記住這次了!」

 

而當屠老闆牽著我的手慢慢走出會議室的時候,姚姐憤怒的聲音依然從背後傳來。

 

「呿,賤貨。」屠老闆一邊走,一邊吐了一口口水在電力已經恢復的走廊上。而讓我意外的是「公司」裡的人看到他時,不但沒有任何暴行威嚇,反而站得直挺挺的,跟阿菊姐或其他大頭路經時有著相同的反應。

 

我一直都不是很清楚屠老闆到底有著什麼樣的故事,是個怎麼樣的人。

 

但我不會忘記,這一天,有這麼一個人,在我從天堂落入地獄的瞬間,用力把我拉住。

 

「不要怕,我還在。」而在終於走出「公司」大門的時候,他這樣說。

 

正如同在夢裡,爸爸離開之後那個輕拍我肩膀的男人那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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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潺淵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